许是夏日的蝉恼人,一递一声响个不停,她又做了梦。
梦里是茜红海棠双面绣的紫竹纨扇,底下垂下来杏红的流苏,拂在姐姐葱绿软缎袖子上,仿佛春花烂漫,而姐姐一搦素白指尖微露,玉似的清凉。
她的扇面皎洁如月。十三四的豆蔻年华,淡青单衫,鬓挽双鬟,那一握浓黑的头发如泼墨一般,依矩以扇障面,陪着姐姐出来见贵客。原本就是姐姐被人相看,春花秋月似的美人儿,她是淡水墨一笔远山烟雨,陪衬而已。
在座几位衣着尊贵的皇家子弟,皆彬彬有礼地站起身来,一排玉树临风当中有双鉴鉴的眼睛向她望,清冽似寒潭印月。
九皇子,景。
一直到他的病榻前,握着她的手,那眼睛还是鉴鉴彻骨,如寒潭印月。他叫她的名字,弥留之际,声音很低。
“阿迟,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
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挖空了,连痛都不大觉得,只是钝钝地一剜一剜,却微笑。
“说什么话,阿景——等我,可好?”
他微微点头。
“是。这一辈子都是你等我,这次,换我等你。”
他抬起手,她低下头,让他能够触碰到自己的脸。
“……看,阿迟,都是我,你的头发都白了。”
她的头发极丰美,泼墨一般,即使册后要梳十六云鬟,佩花钗凤冠,也不需假发填充。只是那天他来定坤殿,她差使他来替她揉脖子。
“我脖子都僵了,阿景。”
她使一杆四十八斤的重铁枪,战场上一天厮杀,血染了战袍板结如铁,都不曾觉得累。他无声地笑,过去替她揉颈子。泼墨似的长发从他两手旁边披下去,淡淡带着茉莉花香。她信手拿起梳子梳头,盈盈的笑眼在镜里望着他,忽然向后伸个懒腰,倚在他身上,也不说什么话,只是一仰头,笑盈盈地向上望着他。他把她揽在怀里,仿佛是一夜春风吹过,千朵万朵百花盛放,繁丽如锦,春深如海。那样洋溢的温柔,像是在心里都盛不住,满满的只是要溢出来。
等待了那样久,寻觅了那样久。
如今他才找到她,如今她才等到他。
她睁开眼,轻轻叹了口气。宫人们听到动静,近前来伺候,替她梳头。长发都白透了,衬着玄色红衬的冠服,她缓缓走了出去。
九重御座,三尺珠帘。她听着底下朝臣们越发放肆的言论,终于拍案而起。
“哀家领惠帝遗诏,平定藩乱的时候,诸位栋梁们还都不知道在哪里!”
放眼望去,珠帘下黑压压跪倒的人群,一片鸦雀无声。若儿也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十三四的少年,仰脸瞧着她,不慌不乱,从容沉定。
“皇祖母请息怒。孙儿御下不力,请您责罚。”
朝臣们这才山呼海啸一般求饶:“太皇太后息怒,臣等僭越,请太皇太后责罚。”
表面上看,还是君慈臣恭的样子。她无声吐出一口长气,珠帘在面前晃动,娑娑如风过高草。
暂且就这样,若儿也该放手去历练,她的孙儿,她心里明白。
若帝望着珠光后面白发祖母缓缓落座,再转过身去时变换了无数神情,重新面对朝臣,还是那样的青涩少年。
他是景帝和景后的孙儿,他知道自己对得起祖父和祖母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