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些时日，高绛婷正带着小弟子走过太原街道，有人在背后唤她“高姑娘”，那声音醇厚如酒，略有些平仄不分，正是白陶。

高绛婷身姿轻盈，默然停步时仿佛月照江心。白陶走来后她方行礼问候：“白先生有何见教？”

白陶还礼，把一个螺钿漆匣交过来：“我方才还在想，不知何时能再见高姑娘——”他见高绛婷并不伸手来接，便自己把匣子打开，匣内宝气氤氲，熠熠珠光照着高绛婷眉山眼水，竟是一副镶玉嵌珠的金钗，“前日路过商户，偶遇这钗子，也不知怎么就买来了，想送与姑娘。”

高绛婷并不回答，只对他矮身一福便转身离开。白陶连声唤“四娘”，伸手想要拉她却又生恐唐突，“白某也是乐师——”

这一句才把高绛婷的步子留住。青襦素裙的七秀女子转回身，听他继续说道，“亦素爱箜篌，只想请四娘赐教。……谁想就唐突了。”

高绛婷这才轻声回答：“白先生言重了。些许技艺，不足扰先生清听，先生若有空闲，任托秀坊弟子传讯，自当扫径以待。”

小弟子气喘吁吁地奔过来，掩不住面上喜色：“师伯——那边少林的小师傅告诉我，杨门主来了——就在城外晋祠。*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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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即雨。雨脚并不很密，然而半天下来，已把人身上打得潮透。与军需官交割清了晋祠粮草，杨逸飞信步出来，过圣母殿，太宗碑亭，庭中周柏蓊蓊郁郁，经冬不凋，与难老泉水上下交映，松柏的清气、雨气和水气四面蒸腾，他便深吸一口气，随口念了一句：“晋祠流水如碧玉——”

“微波龙鳞莎草绿。”赵宫商笑着在廊上接口，随即笑嘻嘻地说，“阿宋不在，三师兄便落单至此，可惜啊可叹。”注2

“此刻来了这贫嘴的猴儿，还落什么单？”杨逸飞笑骂，“何事？”

“杏花村的酒掌事，”赵宫商故意顿了顿，“送来些好酒，唤‘英雄血’。”

那酒舀在碗里，暗红无味，浓厚如膏。赵宫商大皱其眉，摇头道：“居然上了当。”杨逸飞略一思忖，却向碗里倒了些新酿汾酒，赵宫商不及阻拦，登时异香扑鼻，中人欲醉。

“好香！”他赞了一句，捧起那只粗陶大碗，一饮而尽，“师兄，你怎么想到这酒要用旁酒来激的？”

“阮籍的酒方……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杨逸飞轻声喟叹，屈指在他额上弹了一记，“‘胸中垒块，故需酒浇之’，你忘记了？——别只顾着自己喝，给我留四份。”注3·4

高绛婷到时，赵宫商已有些酒了，见她进来，抚掌大笑：“好，这次便是百尺清潭写翠娥，四姐姐来得好，我三师兄在里面柏树底下参禅呢。”

杨逸飞在树下散坐，身边横七竖八散了数个酒坛，横琴膝上，琴音铮铮。那曲子从未听过，弹一小节，便抓起酒来痛饮，青布衣襟上淋淋漓漓也不知是酒痕还是雨痕。自相识来从未见他如此疏狂模样，高绛婷默然走来，伸手轻轻按在他手指上。

“这曲子叫什么？”她轻声问。

“《千古风流》——我还没写完。”杨逸飞轻声回答。

注1：这时候杨逸飞大概在五台山，此处为个人私设。

注2：晋祠流水如碧玉、微波龙鳞莎草绿和百尺清潭写翠娥三句都出自李白，《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

注3：这个酒纯属杜撰。

注4：出自元杂剧《单刀会》，作者关汉卿。个人极喜欢这两支曲子，原文如下：

〔新水令〕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

〔驻马听〕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带云）这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