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事的间歇里，至高王偶尔有一点空闲。他随手拈起一根炭条，在面前羊皮纸的空白角落里涂了几笔。没怎么经意地，那几笔线条就组成了一双眼睛，带着明快的笑意，从角落里望过来。他依旧没有什么思索地涂下去，于是鸦羽一样的长发与隽秀的脸颊仿佛隐藏在角落的幽灵，逐渐浮现，线条优美的嘴唇里仿佛含着无声的微笑与叹息，还在呼唤他的乳名，Ereinion。

不过片刻功夫，他就画完了这张小小的肖像，自己还不太回得过神，微微茫然地看着它。这种茫然就像他听到Elrond传回来的讯息，那并不痛苦，只余空茫的麻木，像是薄暮的旷野里没有灯火，身边唯有缠绕的雾气。遥远的呼唤声逐渐与另外一个声音混合在一起，带着空旷的回响，仔细听才发现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十分令人称道，因为它和平常相比没有任何异样：“……他没有什么话留给我吗？”

没有，当然没有。那个时候Celebrimbor只是催促Elrond率军撤离，而他站立在珠宝大厅的石阶上，披风在呼啸而过的长风里旗帜一般猎猎招展。即使在这时候他依然在胸腔里燃烧的火焰中保有平静的角落，风把冬青树的枝叶吹动，沙沙作响，这声音和横斜的树影一起，透过大厅五彩的窗子落在地面上，窗子的一角已经被刀剑打破了，偶尔有一两片叶子飘落下来，落在他身边，他看到了，就模模糊糊地想起，原来已经是这个季节了。纳国斯隆德林间涓涓溜碧的白杨树，这时也要飘落下第一片凋零的叶子了吧。

从海港归来的少年与同伴打输了赌注，必须穿上裙子，在户外待足十二小时。仿佛这还不够令人恼火似的，在幽静的树林里有一个眼神不好的小工匠，跟在他身后“小姐小姐”地叫了一路。天知道计时结束时蓝眼睛的少年是怀着怎样雀跃的心情撕开了绿丝绒的长裙子，他怀着几乎可以称为愉悦的怒火扑向完全没有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的精灵工匠——他说他叫什么来着？非常难听也非常难记的一个名字，不过他有一双漂亮的灰眼睛，它们让他想起海面平静的时候，投射在波心的淡灰云影。被父亲训斥的时候Ereinion才知道他的身份，但他一向不拿身份当回事。

这样他们就算认识了。Tyelperinquar在铸造的时候，Ereinion就在旁边涂涂抹抹地画画。他的技艺高超，他的画功也并不很差。有一次他随便涂了一张肖像，却莫名其妙地觉得不好意思，赶快把它丢进了炉火里。被他描摹的对象想要抢救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无奈地笑着，摇着头呼唤他的乳名：“Ereinion啊，你啊。”那时候他瞪着蓝眼睛，而他柔软的漆黑发丝垂落在他的肩膀上，呼吸相闻，连心跳仿佛也连缀在一起。

那么近，他们之间的距离曾经那么近。然而他们那时候说的话就唯有这样一句。在纳国斯隆德盛夏的时节，白杨树在微风里婆娑着涓涓溜碧的叶子，疏落的叶影投在他们身上，鸟儿在枝头婉转地歌唱，那个声音像是一把洒下来的水晶珠子。然后果然有冰凉的雨点落下来了，落在他的头发和脸颊上。

被冷水泼醒的伊瑞詹领主轻轻吐出一抹氲红的气息，如同又多向空气中吹散了一些身体里的生命。那些明媚的充满阳光与欢笑的时光还没有走远，它们现今一起从身上的每一个伤口里涌出来围绕在他身边，因此已经没有痛苦。即使最后一面那个皱着眉头看着他的至高王形象，也丝丝入扣地契合着他记忆中永恒的少年模样。那个时候他很想要伸手去触碰少年的脸颊与眉眼，但是他没有伸出手。就像他很想最后一次呼唤他的乳名，但是他并不会在这里，在这个时候。

Ereinion啊。

那才是他心里最深处的秘密，如同埋藏在土壤深处的种子，也许它没有光照，没有水分，但是总有一天它会苏醒过来，成长为高大的，涓涓溜碧的白杨树，投下浓郁的阴凉，枝头上会有鸟儿清脆的啼鸣。他会带着它走向永恒的长眠，迎接诸神座下最终的审判，但是终有一天他们会相见，在那个时候，他们依然可以并肩飞翔。

“陛下。”随着金发精灵踏入帐篷，烛光似乎也明亮了许多。至高王抬起眼睛，Glorfindel已经看到他手里的肖像。这曾经在Turgon麾下的领主也在片刻间沉默了，但是他随即微笑起来。

“像，真是像。”

Gil-Galad也微微笑了，把这个小小的角落从羊皮纸上撕下来，放在炉火中，肖像很快被火舌吞没，最终漂亮的、仿佛海面波心云影的眼睛也消失不见。所有的叹息与呼唤，都化为虚无。

是的，他们终会相见，在那个时候，他们依然并肩飞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