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们世纪联华的大厦高耸入云，外面一色水绿玻璃铺墙，夜间灯火亮起来的时候，整栋楼晶莹剔透宛如水晶宫，比水立方不知要气派多少。最别出心裁的设计莫过于齐刷刷一墙都是向外斜斜探出的玻璃板，书页一般，远远看去分外摩登，又很是文雅。卡路狄亚就曾经说：“这要是地震了，从底下过来的人还不得都遭了殃？哗啦哗啦跟下刀子似的。”

笛捷尔推着眼镜淡定地说：“你管他呢，反正你在四十几层是笃定跑不掉的。”

“这都是钱啊，”卡路狄亚痛心疾首地跑到墙根底下去把一块玻璃敲敲，“特级钢化，你看看这上面的贴膜，这一道一道的，你别以为是装饰，这都是红外吸热的，保证冬暖夏凉，光这么一平方米玻璃就得几千，还是经济危机之前的价钱。啧啧啧。”

他拍拍手上的灰，摇着头拽了句文：“这真是拿钞票往墙上贴，还贴了一层又一层，‘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

“那效果当然不一样，”笛捷尔照惯例和他唱反调，“你拿钞票一层一层往墙上贴，那暴发户的效果和这能一样吗？”

卡路狄亚正要说什么，来了买粥的，他就拿出现成装好的来，用塑料碗装着，上面加了盖子，附赠一把小勺，还不忘叮嘱人家一句：“小心烫！”

餐车里面保温，粥果真是热腾腾的。笛捷尔也不再跟他胡说八道，慢条斯理一口一口把自己那碗粥喝完，把空碗递给他。

卡路狄亚把眼一瞪：“干什么？”

“给我续一碗。”笛捷尔说得天经地义想当然，“我是老主顾，你理应给我优惠。”

卡路狄亚果真给他添了一碗，没好气地在桌上一顿：“哼，烫死你！”

笛捷尔嫌恶地皱着眉头：“烫死我不要紧，你刚才摸完那玻璃洗手了吗？？”

卡路狄亚大怒，把两只手直直伸到他鼻子底下：“死书呆子你给我看清楚点！！我手上里三层外三层带的都是消毒手套，你管我洗手不洗！！”

他们两个正拌着嘴，旁边有人忍俊不禁，开口问：“请问……山楂果仁粥怎么卖？”

“大碗五块小碗三块，赠咸菜！”卡路狄亚条件反射地大声回答，一面赶紧转过身去。

来人一身略显拘谨的装扮，深色西装，白衬衫，打一条赭色斜金纹领带，带着玳瑁框的眼镜，整个人就跟他的装束一样板板正正，四四方方，平平淡淡，简直像张邮票，贴在信封上就能寄走，卡路狄亚看了就想打呵欠，笑容倒是很温和，可是这么一温和，就越发令人犯困：“我要大碗。”

他端着粥和咸菜在笛捷尔斜对面的桌子坐下，吃相很不错，不晃腿也不咂嘴，只看他吃也觉得很香，让人忍不住嘴馋也想尝尝。山楂果仁粥熬得已臻化境，甜味熬到了粥里，山楂果肉完全煮散了，丝丝缕缕绵软而酸，果仁入口即化，香而不腻。咸菜丝儿切得很细，滴了两滴香油，既辣又鲜，配粥吃正合适。他吃完了粥，抬头对卡路狄亚笑了笑，称赞道：“手艺真好。”

卡路狄亚最喜欢有人夸他手艺好，于是笑着怂恿：“再来一碗吗？算我送你，买一赠一。”

“不敢当，”他倒大大方方地把空碗递过来，“那么就多谢了~”

笛捷尔在旁瞧着生气，故意问道：“我说卡路狄亚，我这么老的主顾了，你都从来不赠我一碗，今天人家新来，你倒舍得赠一碗了？”

“你从来都没夸过我的手艺。”卡路狄亚盛好粥，眼皮都不抬。这个理由挺充分，连笛捷尔自己都驳不倒，旁边莫名其妙被当了肇事者的人不由得微微一笑，伸手去摸钱包。

“那我请你再吃一碗吧，反正都是赠，算下来你我都吃了白食。——只是你赔本了。”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卡路狄亚说的，顿了顿，他接着说，“我叫希绪弗斯。”

2、

笛捷尔也不客气，移桌就座，要了海鲜瑶柱粥。这时候食客少，卡路狄亚索性也过来一同吃。一来二去，倒处得越来越熟。希绪弗斯每天下班回家都会过来吃粥，大家聊聊天，再买两份外带。这天十分冷，自入冬来从未感到如此之冷，笛捷尔过来时希绪弗斯已经快吃完了，卡路狄亚正给他装外带的粥碗，笛捷尔落了座想起来一事，问希绪弗斯：“上礼拜不是说你这礼拜休假吗？怎么又来加班？”

“哦，”希绪弗斯笑了，“下个礼拜我们少东家要来视察，他们想要好好表现，所以我和别人倒了倒假期。”

他供职那家广告公司是业内巨头，执行总裁有一对双胞胎儿子，传言皆是人中之龙，力如左膀右臂，若是能被少东家看中，前途的确无量，笛捷尔了然点头：“好吧，不过这些人也够欺生的，为什么不找别人倒假期，偏偏找你。”

“无所谓，”卡路狄亚端粥过来给他，插嘴，“你们少东家真是可怜，大约踌躇满志跑来打算一展风采，谁想人家都把他当成金蟾来围观。”

希绪弗斯闻言莞尔，笛捷尔却照例表示不屑，只是嘴被粥占着，一时说不出话。卡路狄亚乘机接着大放厥词：“我们寝室那会儿有个哥们，头一次约暗恋的女生出去吃饭，头天晚上睡不着觉，硬说我的闹钟响得他心烦，要我负责，害得我大半夜陪着他辩论到底是他睡不着觉才听见闹钟响还是闹钟响害他睡不着觉。”

希绪弗斯一乐：“你要让我说，一句话的事儿——这就叫‘君子善假于物也’。”

笛捷尔也乐了，觉得这句话实在是用到了点子上。胡扯了一会儿，希绪弗斯抖腕看表，笑道：“我回去了。”

“哎，希绪弗斯，”卡路狄亚把他叫住，偏偏忘了想说什么，只记得不是什么大事，只得摆手：“算了，我忘了想说什么了……回头想起来再说。”

希绪弗斯不禁笑起来：“我看你迟早忘了在粥里放盐，然后砸了自己的招牌。”

“啊我想起来了！”卡路狄亚反而跺着脚大叫了一声，“我早试验了一种新口味，既然下周你要休假，周末有空来尝尝看么？”

“啊，好。”希绪弗斯笑盈盈地点点头，“是什么口味的？”

“牛奶燕麦，”卡路狄亚如实相告，“我怕做得太甜。”

“听起来就美味。”希绪弗斯忍不住想流口水。

笛捷尔怨恨地把他们两个望着，他周末要出差，估计希绪弗斯吃粥的时候他正在飞机上吃速食品。

渐渐餐饮部要下班了，笛捷尔等卡路狄亚换衣服，旁边角落里唯一一个埋头吃饭的人也站起身来向外走，背影十分挺拔。身材高挑的男子，大多会探肩微驼，年轻人尤甚，一般还要外加细瘦得像鱼钩，总之很少能给人以美感。这人却例外，不弯不驼，体格匀称，仿佛一株春日亭亭向上的幼树，步伐带着矫健而优雅的韵律感。只一个背影，连笛捷尔这种凡事都高高挂起不在意的人也忍不住在心里喝了声彩。

大约是楼上哪家影视公司的艺人吧，这栋楼出出入入尽是些出色人物，本来京城里地下走的栋梁就比天上飞的鸽子还多。

3、

为了迎接下周少东家，啊呸，是总裁家公子光临视察，本周大面积员工休假，周末餐饮部人声寥落。卡路狄亚悠然拿本书看，有人来买粥，穿黑色大衣，秀长的丹凤眼，目光明亮如镜，身上没有香水味，倒有淡淡的香皂味，声音也颇清爽：“我要生滚鱼片粥，谢谢。”

卡路狄亚忙放下书去盛粥，他瞧见书的封面，笑了笑，信口搭讪道：“《建筑论》？”

“我胡乱翻一翻。”卡路狄亚笑着回答。

他接过粥，道了谢，随便找了座位坐下，门里却钻进来一个小小的男孩子，大大的眼睛骨碌一转，嗒嗒嗒跑到卡路狄亚跟前，仰着头认真说：“哥哥哥哥，我想吃牛奶燕麦。”

卡路狄亚弯腰摸摸他的头，回答：“牛奶燕麦不卖的，因为哥哥还没有想好怎样做才好吃。——小东西，你怎么知道哥哥这里有牛奶燕麦？”

“爸爸说的啊~”孩子理直气壮地回答，卡路狄亚突然有不祥的预感，果然门再开，就见希绪弗斯手里牵着个小姑娘走进来：“雷古拉斯别乱跑。……卡路狄亚，这是我家雷古拉斯。”

完了，卡路狄亚绝望了，果然被他占便宜了。

“你不是说要试口味？”希绪弗斯笑着把手里的小姑娘介绍给他，“我家这两个小东西喜欢甜食，而且比我有品位，所以我把他们带来替你试验味道。萨莎，叫卡路狄亚叔叔。”

小姑娘不怯生，大大方方冲卡路狄亚笑着，清清脆脆地叫了声“叔叔”。雷古拉斯表示不同意：“这明明是哥哥！不是叔叔！”

“不是哥哥，是叔叔！”

“是哥哥，不是叔叔！”

“爸，你来评理嘛！”合声，萨莎理所应当地跑来寻求支援，雷古拉斯毫不示弱地在后面跟着。

希绪弗斯忍笑忍得很辛苦：“怎么办，卡路狄亚，咱们排咱们的辈分，你和雷古拉斯排你俩的辈分？”

“呸！”卡路狄亚递给两个小东西每人一份牛奶燕麦，“不管怎么排，你没有东西吃！”

“哎呀，我还没吃早饭，正盼望着卡路狄亚小学弟美好的手艺做出来的美味的粥品像美丽的田螺姑娘一样来抚慰我可怜的正在发作中二傲娇综合症的胃。”休假不用穿正装，脱了羽绒服里面是件旧的灰绒夹克，希绪弗斯把下巴压在臂弯里，趴在桌上，旁边是两个忙着吃东西的小家伙，一口气说了长长的一个句子，眼都不眨一下，语速和语调都可以媲美打点计时器。

卡路狄亚不理他，只微笑着向萨纱和雷古拉斯问：“怎么样？好吃吗？”

“好吃，”萨莎认真回答，把碗推到希绪弗斯面前去，“爸爸也尝尝，”然后她又转回来向卡路狄亚认真说：“叔叔，牛奶的味道很香，可是我觉得还不够甜。”

大约女孩子天生对吃的感兴趣，他们一大一小俩人讨论得热火朝天，惹得旁人频频看过来，终于开口请求：“请问，我能尝尝吗？”

4、

被他那一双丹凤眼殷殷地看着，十个人有九个会觉得说“不”是一种犯罪，而余下的一个是盲人。萨莎本着父亲教导与人为善的原则，率先捧起了小碗递给他：“给你！~”

他接过碗，道了谢，随手摸到衣袋里有两颗糖果，就拿了出来给萨莎：“我用这个和你换，好不好？”

萨莎摇手笑，笑容甜美，脸上两个酒窝：“不用不用，爸爸说助人为乐不可以要报酬的！~”

“那么我们做好朋友好不好？”小姑娘实在可爱，他忍不住俯身来摸摸她的头。萨莎这下有点腼腆了，转头去看希绪弗斯。希绪弗斯则是鼓励地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于是小姑娘很开心地接过糖果：“谢谢伯伯！”

萨莎跑去把糖果分给雷古拉斯吃，男孩子看着糖果咽了咽口水，然而很凛然地搂了搂妹妹说：“我不喜欢吃糖，萨莎你吃吧！~”

田螺卡路终究不会舍得让学长饿着肚子胃疼，一面给希绪弗斯端碗一面问：“天怪冷的，你带着这俩小东西一大早出门做什么去？”

“他们两个想去溜冰，”希绪弗斯道了谢，接过碗，微笑回答，“又想看看能做出来好吃的粥的田螺哥哥是什么样子，所以我干脆带他们过来吃早饭。”

两个小人儿纷纷做“叔叔/哥哥做的粥很好吃我好崇拜你”状，卡路狄亚倒不好意思了：“其实就是粥而已……”

“这可不是简单的粥哦~”希绪弗斯真饿了，三口两口就把粥喝完，正色说，“这里面都是爱啊！~”

卡路狄亚呆呆听他严肃说完，才明白原来他在取笑人。早知道就该饿死他，为民除害。

旁观者微微笑着，插嘴插得很自然：“的确是手艺很好的粥。”

卡路狄亚把他认真地盯着：嗯，难得看见比希绪弗斯还自来熟的家伙，况且自来熟得十分有水平，看上去非常不错，比笛捷尔还要文雅——话又说回来，笛捷尔那叫酸。

笛捷尔在飞机上突然打了八九个喷嚏，邻座纷纷避之不及，唯恐他是禽流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