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勿入，不喜勿入，不喜勿入，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她推开病房门的时候，从窗子里吹进来温暖的风，休干所的院子里种着大棵大棵海棠树，海棠的花瓣正在风里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飘进房间里。窗前的老人从埋首的典籍里抬起头来，背光的面容显得静谧，看不清表情，却令人无端觉得他在微笑。旁边的护士站起身，声音带着程式化的礼貌，那礼貌其实是程式化的冷漠。

“你有什么事吗？”

她不安地把重心转移到另一条腿上，感到这条腿有抽筋的趋势。

“我，嗯，对不起，我是小雷的同学，我……”

老人温和地做了个手势，护士便不再说话了。他的声音苍老，语气平静安详。

“我知道，小雷对我说，他的同学希望能够给校报写篇通讯稿。请坐，小姑娘。”

她在老人对面坐下，老人摘下了老花眼镜，把它放置在面前的书页上。她在接过护士递过来的水杯的空隙里很快向那书本瞥了一眼，是法文。当她抬起眼睛，和面前的老人四目相对时，巨大的震惊仿佛浪潮，席卷全身。

为了这个采访，她事先做足了功课。这位老人年轻时曾是一位丰采出众的男子，在军统的潜伏生涯没有摧垮他，在中统遭受的折磨也没有摧垮他，甚至那场漫长的动乱都没能摧垮他，而今他终于被时光和病痛禁锢在病房里，鬓发如霜，可是她一眼就认出了那双眼睛，在黑白照片上它们分辨不出颜色，其实它们是平静而透彻的苍青，如同刚下过雪的夜里，月亮的光辉照在干净的雪地上，那鉴鉴的凉意直让人眼前一亮。

这个人老了，可是眼睛没有老。

“你想问些什么呢，小姑娘？”他开口询问，语气温和，就像接受采访的是她自己。

她觉得自己的问题非常幼稚，老人却始终温和地回答。后来她渐渐放开了局促，把准备好的问题稿丢开了。

“您在那个年代里，有什么遗憾吗？”

老人温和地微笑着，点了点头。

“是的。”

她感到自己作为未来的新闻记者的血液涌动起来，竖着耳朵听。

“我最后的情报送晚了一步。”老人长长地叹息，像是一口古老的樟木箱子里腾起的细碎的灰尘，那些灰尘令时空变得遥远，远到她们这些年轻人无法触摸，无法凝视，甚至无法想象的年代。“否则原本有更多战友可以脱身的。”

她略微有些失望，不自知地扁了扁嘴。

“……我说的不是这个，嗯……”

老人微微侧过头，用苍青的眼睛注视着她。

“好吧，也许很冒昧，其实我原本想问的是您个人在那个年代里有什么遗憾吗？”

她大胆地追问下去。

老人微笑起来。

“那个年代，我们只有组织，没有个人，孩子。”

那是她们所无法理解的年代。她这样想着，目光显得有些呆滞。老人笑了，那笑容就像拾穗的孩子望着金色的麦田，又像是树叶倾下身护卫一粒果实时弯起的弧度。

他倒情愿她们永远不懂那究竟是怎样的年代，就像他已经不再试图询问这些生活在他们那个样子所保护下来的这个时代的孩子们，他们曾经做的事情是不是有意义。

“你读过《画梦录》吗，孩子？”

是的，她当然读过。就是从那里，她知道了新诗不只可以用来歌颂延安，歌颂祖国的大好河山，或者歌颂雷锋，还可以晶莹剔透，宛如一个不堪触碰的梦境。她的眼睛仿佛水晶一样闪闪发亮。

“那么，你最喜欢的句子是什么呢？”

我是丧失了多少清晨露珠的新鲜？多少夜星空的静寂滴下绿荫的树间？春与夏的笑语？花与叶的欢欣？二十年华待唱的青春的歌声？如今我悼惜我丧失了的年华，悼惜它如死在青条上的未开的花。爱情虽在痛苦里结了红色的果实，我知道那最易掉落，最难捡拾。

女孩子柔脆的声音念着婉转的诗句。老人微微合上眼睛，然后睁开，苍青眼睛里含着温柔的笑意。

“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孩子？”

有，当然有，最后一个问题永远是最重要的问题。

“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老人笑出声。这真是她们这些孩子会问的问题，你最幸福的时候是什么时候？你最大的遗憾是什么？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她们喜欢强调自己的与众不同，就像一棵小小的树期望着自己长成与众不同的大树，就像一株含苞的花希望自己是姹紫嫣红里最夺目的一朵。

“我最大的愿望，是能去法国。”

咦？

她疑惑地抬起头，黑水晶一样的眼睛眨巴眨巴。

“您最大的愿望，不是去剑桥读书吗？”

老人微笑着眨了眨眼睛，没有回答。他看起来十分疲倦了，小姑娘觉得十分内疚。于是她道了别，退出病房去。

可以写校报的稿子了。她最后向关闭的病房门望了一眼，想象着那门背后老人戴起老花眼镜，继续读书的样子，把mp3的耳机插进耳朵里，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一首歌接一首歌地听下去。正是暮春时节，这座城市的路旁栽着一棵一棵碧桃花，深红嫩粉的花瓣纷纷飘落，如同一场缤纷烂漫的花雨。

她向来时的路回首望去，花雨的尽头，埋葬着数不清的往事——数不清也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