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逸飞刚醒过来,神思钝涩,头脑昏沉,全身上下除了眼睛几乎都沉重得动弹不得,想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仿佛是病得睡倒了几天,然而略一思索便觉得耳边时远时近地啸叫起来,只能轻微地转动脖颈,那啸声立刻又尖锐了几分。
“……谁在这里……”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振聋发聩,其实不过嘴唇翕合,微不可闻的一两缕气流。
高绛婷站起身的动静惊动了周宋。榻前立刻围满,幸而医生威严还在,禁止人声喧哗,大家只静静站着,看他把完脉,抬眼微微一笑。
“杨门主万幸……病情已经不要紧,只要休养几天,便能康复如初了。”
毕竟是大病初起,对众人的照料与关怀,杨逸飞再怎么感激,也只应付了几句,又昏睡过去。因他骤然在外卧病,长歌门人身上多少承担了压力,这时便骤然一松,空气都随之流动起来,多少天低声言语、外松内紧的氛围一扫而清。
杨逸飞再醒过来,窗外夜色已深。他方微微一动,已经觉得一只纤长微冷的手放在额上。
“……终于退烧了。”高绛婷盈盈笑道,可是眼泪簌簌地落下来,连忙背过脸去拭泪,一面勉强笑着说:“喝点水吧。”
杨逸飞病了许久,几乎说不出话,在她手里喝了一口水才略好了些,轻声说:“四娘……我没事,你别哭了。”
高绛婷摇摇头,扯动唇角想要微笑,眼泪却不听话,流得更凶了。她素来那样刚强的性子,当年双手碎剐了又重新缝合起来,麻沸散都止不住的疼痛,也从未掉过一滴眼泪,如今死命咬着嘴唇想止住泪,却是气断声咽,语不成句:“……你还喝水吗?……”
“不喝了。”杨逸飞挣扎着想欠身起来,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好仰在枕上,看着她的泪眼苦笑道,“四娘……我真没事了……”
就这么几句话,一个动作,他的精神几乎全耗尽了,想替她擦擦眼泪都做不到,只好慢慢挪动手臂,轻轻握住了她垂在身边的手指。名动天下的无骨惊弦,几乎只余一把枯骨。他自己的手也是冷的,使不出半分力道,可是彼此的掌中都如同握了一颗惊弓之鸟,在揉捏撕扯之下扑扑地搏动,她的眼泪落在他手背上,又酸又涩,又冷又暖。
“……四娘,”他轻轻说,“……是我不好。你哭得我心都碎了。”
高绛婷不妨他会说出这句话来,一时怔住了。
病中实在没什么仪态,他那柔黑的长发散了一枕,越发显得脸色苍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眼眸深黑,连惯常柔亮的光都没有,可是那么殷殷地看着她,自己的伤病似乎都不要紧,只求她不要哭——初遇时他还是个小少年,在路旁沽酒。许是新谱不熟,一曲如意娘未罢,错了那些音符,惹得他回头去看,正与她四目相对。春风吹着微微的梨花雨,一落便落了满头。
“……二郎。”她轻轻唤了一声,也握紧了他的手。明明还有那么多话,也许一生都说不完,可是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猛地向前倾身,把脸伏在他胸口上,放声大哭。
愁与西风应有约,年年同赴清秋。旧游帘幕记扬州。一灯人著梦,双燕月当楼。 罗带鸳鸯尘暗澹,更须整顿风流。天涯万一见温柔。瘦应因此瘦,羞亦为郎羞。
——临江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