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划你好,策划再见。
长歌门中青年一辈,除去见面必互掐的韩赵,彼此间性情相投。杨逸飞奉父北上,赵宫商领命南下,余下这几个聚在一处,韩非池正在外面数落周宋,康念静静伏在张持怀里,偶尔肩头轻轻一耸。张持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抚慰。凤息颜与崖牙围在旁边,房里一时显得十分安静。张持担心她郁结,便轻声劝:“静思,你想哭便哭出来吧。……哭一哭便好了。”话音未落,她自己也无端红了红眼睛,凤息颜拢了拢她的鬓发,没有作声。
“我不哭,我再也不哭了。”康念轻轻说,抬起头来竟然一点眼泪都没有,眼瞳格外深黑。几个娘子毕竟年纪小,唯有凤息颜隐隐感到不祥,果然听见康念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说:“玉姐,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韩非池令小弟子去请医生,又揣度着可能会用到的药材,让崖牙先行预备。钟玲神色微动却一言不发,自去给她帮忙。周宋丧魂落魄地跟在他身后,韩非池安排完琐事,回头看见他,不由轩起长眉,数落的言词即刻便要出口,杨青月伸手在他肩上一搭,韩非池于是轻轻吁了口气,声音也放低了:“你还不进去?”
周宋茫然抬头看他,韩非池看到他那神情就来气:“有胆子闯祸,也得有本事收场——你以后想起来必定后悔,所以快点去看看。”
周宋如梦初醒地点点头,原地兜了一个圈子,快步冲进房间里去。康念只听见他唤了一声“阿念”,扭转头去,薄薄的天光里只有淡淡一抹侧影,肩膀颤抖,却一声也不出。
“阿念你别哭了。”周宋轻声说,挨着她坐下,自己的眼泪也簌簌地落下来。
所幸康念只是急火之下气血上攻,调养好了还可以恢复一定的视力,不至于彻底失明,然而医生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再哭了。周宋一直守在旁边,安抚她睡下,才悄悄地退出来。
月光格外明亮,照在人身上,皎洁得像是落了霜雪。周宋一路闷闷地走来,不知不觉中到了漱心堂。平常此时,杨逸飞犹在处理门内事务。少时知己,多年相处,论起来周宋只比杨逸飞小两岁,却对他十分信任依赖。一天的忙乱令周宋眉间也显出了忧愁的纹路,看着无灯落锁的漱心堂,那纹路又加深了几许。他百无聊赖地叹口气,站在那里发了会儿怔。
“你怎么自己站在这里?”杨青月自背后问,声音温和。他转眼看看漱心堂,又说,“天晚了,走吧。”
“杨大哥,你还没休息?”周宋等他走到身边,与他并肩走上湖面的石板桥。杨青月有意把脚步放得慢,他也无所察觉,问完这一句,依旧闷闷地走路。
“今晚月色好。”杨青月微微一笑,“不舍得睡过去,于是出来走走。静思怎么样了?”
康念的情形,已经有韩非池与他说了,这一问不过是引子。周宋深长地叹口气。
“杨大哥,”他低着头轻声说,“我做错了事。”
“哪里错了?”杨青月一笑之后也跟着他轻轻叹息了一声,温声问。
“她父亲的事……和她没关系。”周宋结结巴巴地说下去,“但那的确又是她父亲……我说话不好听……她生气是应该的……我心里虽这样想……”他看看身旁的杨青月,又埋下头去,“不该和她斗气……”
“这件事情确是你错了。”杨青月微微一点头,“既然这时想得明白,后悔无益处,以后不要再犯了。”
“我不明白。……”周宋扭头去看湖心波光里摇曳的月影,“我那时就是忍不住和她争吵,其实心里并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怎么了?”
“年纪小,忍不住一时求全,不都是你的错。”杨青月温和地说,“然而往深处想一想,你当真不是乍闻康雪烛旧事,往康静思身上迁怒了么?”
“……我错了。”周宋轻声说。
“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杨青月不由像对待杨逸飞那样,微笑着伸手摸摸他的头。周宋抬头看看他。
“杨大哥,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阿念的事了?”
杨青月微微摇了摇头。“大约唯有阿启一开始就心里有数,”他沉思着说,“我是因为在黑戈壁见过康雪烛。凤班声也许有所揣测,而韩霖雨是刚刚知晓。”
“……我还差得远。”周宋不觉低了头。杨青月又笑了笑。
“你年纪还小,”他温和地安慰说,“都是慢慢学来的。”
穿过半山的竹林,怀仁斋已遥遥在望。杨青月突然回首静立,仿佛听见了什么。周宋正要出声发问,杨青月抬起一只手,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闻得半空中一声清唳,白隼收翅而下,正落在他肩头。
“是阿启的信?什么事?”周宋好奇地问。
杨青月把信笺交给他,嘱咐说:“阿宋,你拿信去请韩师兄和凤妹妹,傍山村张相故居,快!”
李林甫自进右相,屡兴大狱构陷诸臣。李适之与王琚皆死,张九龄哀怒之下,弹章上奏,天子留中不发,李林甫则深深衔恨,遣出玉虚宫刺客。西京刺客方动,李白已闻讯应对,传书青莲弟子前往护卫。杨逸飞不在门内,故而托付杨青月代为听命。周宋急忙问他:“杨大哥,我做些什么?”
“你去帮阿娘,护卫别人,自己注意安全。”杨青月一笑,果然派了事情给他,两个人分头而去。韩非池动作极快,杨青月到时他已随师到了,长歌门一相一仙正挑灯对弈,韩非池看见杨青月,闪身出在庭院中。
“便是今夜了——”
他一句话未完,一簇极细的银针破空而来,仿佛四下浓深的夜色中骤然炸开了一捧乱星。道子琴铮然作响,淡青音域海潮般扩散开去,细针坠在石板上,沙沙如丝雨落叶。黑衣刺客正要再出暗器,韩非池已悄无声息地逼近眼前,长箫中隐剑出鞘,血光四溅。
“啧,”韩非池旋身归到杨青月身侧,皱眉说,“仿佛出手重了。”
杨青月只是笑,不接话。恰当此时,竹叶间白光迸裂,一前一后,如虹经长空,似千峦叠雪,临日开镜,尽处便是血雨骨林。韩非池执掌天道轩,身经何止百战,言笑晏晏却全神贯注,长箫斜挑,兵刃相接,叮叮当当令人牙酸之声不绝,转瞬间已不知过了多少招。杨青月徴音连响,从旁协助。张持在棋盘侧边听得庭院中的动静,想要起身来看,被凤息颜拉住了。
“这里也需人护卫,婉玉不要动。”凤息颜眼瞳是深琥珀色,含着笑意时分外明朗动人。张持轻轻应了,坐回原处。
庭院里已有四名刺客,一青一玄两道人影缠斗其间,兀自游刃有余。这些刺客亦称得上是武艺出众,两人对战,到底一时难占上风,然而刺客渐渐焦躁起来,一招快似一招,满庭金声如乱雨。为首者剑术极佳,格住韩非池的长箫,突地呼哨了一声。
竹叶间扑簌簌地一响,韩非池正欲回手格挡,杨青月已扬眉叱了一声:“小心!——”掠身而出,弦响光散,竟是削了一枝嫩竹在手,只见青翠枝叶间一抹极细微的淡碧流光,叮地闪了一闪。
这时刺客唯余两人。周宋陪同吴瑾,带着长歌门弟子前来,刺客为首者一怔,剑光破开暗夜,这一次竟是向同伴出了手。他武功既高,另一人又毫无防备,当下被长剑穿胸,一声不出地气绝身亡。这人毫不犹豫,弃剑,扬手,一掌拍在自己天灵盖上,只听头骨轻微的碎裂之声,转眼当地只余四具尸首。
吴瑾眉心一动,鼻端轻轻一嗅。长歌门夜间挟着清凉水汽的风中混杂了血腥气,甜腥味道中又隐隐未去极轻的一缕微腥气味,像是久久不晴,青苔及榻,多雨生鱼的苔霉味道。这味道她刻骨铭心永世不忘,只觉得太阳穴轰地一响,似有业火燃起,眼睛即刻就烧红了,转眼正看见杨青月把什么东西藏到身后去,当下一声喝问:“是什么?”
她温柔和善,从韩非池到周宋,谁都没见过吴夫人发这样大火,都被惊了一跳。杨青月还镇定,应答道:“阿娘,没什么。”
吴瑾上前一步,伸出手来,声音都变了:“拿出来!——你藏了什么?”
杨青月用空着的一只手撩开衣角,单膝跪了下去,轻声对答:“阿娘——是阴雨针。”
吴瑾仿佛站立不稳,在当地晃了一晃,嚼着唇角缓缓凉笑起来。
“好,好,好,我找了他们二十年,谁想今天不请自来——这是欺我长歌无人么——阿问起来!”
杨青月没有动,抬头看看她:“阿娘……”
吴瑾难得打断了他的话:“你起来,闭嘴!”
“阿娘。”杨青月还想说什么,吴瑾已拂袖转身,他望了望韩非池,示意善后,自己赶快随着吴瑾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