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夜未停,天色微曙,北风止住不吹,雪片连缀,反而更加大了,漫天漫地,飘飘坠坠,雪光映得上下一片澄明。柳惊涛按习惯早起习武,杨青月起先在旁边看,后来忍不住拔剑下场。他们两个不是同时起手,却几乎同时收招,刀光与剑影皆是一抹淡青的微光一闪,人已掠回檐下,头上与身上分毫未染。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都轻轻一笑,披起斗篷,往琅玉庭院去。
柳风骨与独孤意夫妇各有居所,平素极少同处一室。然逢年过节,晨昏定省,柳风骨是一定不肯替人省磕一个头的,都是独孤意特意来就他。柳静海贪睡起得晚了,抖着斗篷上的雪喊冷,见过父母就靠在薰笼边上取暖,捧着一盏热面茶,兴致盎然地听独孤意与杨青月论文。柳风骨不耐烦听,也不耐烦理会柳惊涛,正觉得无趣,此时就与幺儿说话。柳静海一心二用,回话略显得迟钝。房里五个人分成了三派,柳惊涛不怎么出声,只凝神听着他们交谈,唇边含了点笑意,不知道在笑什么,也不知道在笑谁。
独孤意擅文,家传藏书亦丰,有不少孤本、善本,此时正与杨青月说到他送来的新书:“……难得字体大小均匀,墨色也流畅,不像抄本,像是我平日读佛经的那种印本。”
“是,那是我家二郎的主意。”杨青月点头一笑,“抄本费时费人工,故此极贵。二郎说节省成本,自然价钱就低,我记得小时候在您这里见过雕版印的长卷《金刚经》,想试试看,所以请匠人在木板上反刻了阳文,涂墨拓印,又快又好,所费只有雕版的成本与人工。给您带来的青莲集就是第一批雕版印本。”
“这是好法子。”独孤意不觉颔首赞叹。她难得略加装饰,越发显得长眉凤眼,眼眸里一脉柔光:“我把这边的书也刻印刊发,只是雕版的匠人难得。”
“阿娘别急,随杨大哥来的杨朝晨就会。”柳静海与柳风骨说话的间隙里听见母亲感慨,转头笑着插嘴,“他来向老十一房的雪娘纳彩,要留好久,十一叔和阿泉天天领着他喝酒。我说他不但白白带走咱家的娘子,还要赚够咱家的酒喝,果然是杨二带出来的奸商——阿娘让他去教人雕版,一定没有错。”【注1】
“二郎特意印了棋谱,”杨青月笑着说,“说是‘拿去卖给柳三哥,他一定不好意思不付钱’。”
“我收到了,多谢他,偏不付钱。”柳静海也笑了,又问,“杨大哥,阿兄说你给他派了活,是什么?”
“别问我,”柳惊涛本来在走神,“我还没弄完。”
柳静海拊掌笑道:“并没有问你,既然你说,那就问你了,阿兄,你在做什么?”
“石材太硬,木头易朽,铸铁的模具太难做,所以至今没弄完。”柳惊涛瞥了他一眼,含笑回答,“你说我在做什么?”
“我有个主意。”柳静海轻轻在熏笼上一敲,眼眸闪闪发亮,“阿兄你记得咱们做铜漏壶么?——把泥板按阴文刻好,上面扣个方形的格子,上下钉牢,再浇铜水进去,等冷透了把泥敲掉,就是铜版了。”
“好主意,”柳惊涛眼睛也一亮,“找你商量果然没错,我就去试试看……”【注2】
“又不是读书种子,”柳风骨淡淡地开口说,“就别跟着凑热闹了。”
杨青月微微一笑,接过话来:“家君曾说,见了尹浮舟的金银双掌,便知柳五盛名不虚。若论读书,我辈只是志在传道;而论及技业、务实,则更差得远。世伯与世兄弟襄助之谊,我代父、师谢过。”
他突然郑而重之地这样说,柳惊涛与柳静海便与他还礼,只道“过誉”。柳风骨似笑似不笑地看他片刻,终是不轻不重地将茶盏一放。
“如此说来,我是一定要帮你的忙了。”
“不敢,”杨青月神态自若,微笑回答,“世兄弟已帮了大忙。”
“他们所为是他们自作主张,非我授意。”柳风骨一眼瞥过去,杨青月莞尔一笑。
“世伯技艺贵重,晚辈岂敢妄图。”
柳风骨又似笑似不笑地向他看了半晌。
“看着像个儒门,原来也是个强项。”
“是您待人宽厚,晚辈狂生了。”杨青月缓声回答。
柳风骨倒难得显出真实的笑意来,话也说得多了些,似乎只有柳浮云的待遇可与此相比。杨青月并不如柳浮云善谈,渐渐听多说少,反而是柳静海对答得多。柳惊涛起身替父亲斟茶,柳风骨为近来所罕见地温言说了一句:“大郎,你坐着你的吧。”
柳惊涛好玄没有把茶杯摔出去。
自上次兄弟父子争执,柳惊涛已不再主持山庄日常事务,只掌管雪刀营府兵。年节一应迎来送往,上下调度安排,都直接报给柳静海。 任青萍轻盈走来,向柳静海回话,好奇地偷眼打量杨青月。柳静海轻轻咳嗽了一两声。
“……萍妹妹,这是长歌门长杨。”
任青萍敛衽行礼,面上忽然微微一红。她说起话来,语音素来甜润娇柔:“杨郎君。”
杨青月只一颔首。任青萍又说:“北地苦寒,杨郎君可还习惯?”
“三姨,”杨青月和杨逸飞兄弟自小皆从吴瑾那边来称呼独孤意,此时只是微微一笑,转头问,“我总觉得小时候比现在冷多了……可是我记错了吗?”
“大郎记错了。”独孤意柔声说,“今冬的确格外冷一些。”
杨青月轻轻笑了笑:“我反而不觉得——果然小时候记得颠三倒四。”
柳惊涛自己倒笑了:“阿问是该觉得小时候冷,阿娘,”他向独孤意笑道,“您可记得我与亚子比赛吃雪团,看谁吃得多,我捏了一排雪团放在那里,阿问见了也捧着往嘴里送,抢了他还不高兴,最后我只好拿蜂蜜拌了一碗雪,和他分吃掉了——好在没吃坏!”
杨青月摇头:“我不记得了。”
柳静海听得心向往之。他从小体弱,冬天下了雪,最多跟两个哥哥打半天雪仗,逗留久了就要发烧,更别提捏个雪团往嘴里送。柳惊涛闻弦歌而知雅意,看他不住地往外张望,忍住笑说:“浩儿正盘算一会儿去捏个雪团吃。”
“我就堆个雪人。”柳静海犹自嘴硬,“雪天无聊……总不能学人清谈吧。”
独孤意看看时间,自去读经。余下三个青年人互相看看,一道起身告辞。雪还下得紧,庭院里已有树枝被雪压折了,横欹地斜在庭院里。柳惊涛低声嘱咐柳静海:“浩儿,你记得带人去山上看看,再把各处屋顶的雪扫一扫,看样子还要下好久。”
从前都是他带着柳静海去清理积雪,这也不是太复杂的事,不过费些人工。然而年节里,又是雪天,山庄上下一大群血气方刚的年青人无所事事,正想生事,去做点力气活,反倒身心舒坦,不过要多准备热饭热汤而已。柳静海点头答应,笑说:“那我让厨房做羊肉汤饼,吃了就去做。”
“我不要芫荽,要胡椒。”杨青月和柳惊涛一起回答。
三个人站在一处,颇大笑了一阵。柳静海约柳惊涛说:“阿兄,下午你来同我下棋可好?杨大哥带来了新棋谱。”
“不去,”柳惊涛干脆地回答,“我下午要打瞌睡,这天气正适合拥炉高卧。”
柳静海又去看杨青月,杨青月微微笑了笑,可回绝得也很坚决。
“我并不会下棋,三郎,想得多了犯头疼。”
柳静海夜里自己打谱的时候才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
……貌似杨青月还不曾去客房吧。
柳三庄主感到自己似乎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真相。
【注1】入门任务柳月雪和杨露饮,这是杜撰的后续进展。
【注2】其实这是纯扯淡,大致是按照商周时代青铜器铸造方法杜撰的,然而现实并不能操作。浇铸是比较粗糙的铸造方法,要真的用来做字版,细微的笔画比如点钩肯定要坏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