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到这会儿终于点题了。
老杜那首诗,实际上在这之后很久很久才会写出来的,被我提前了。
策划你好,策划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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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山寺是李白年少时读书所在,犹有读书台留存,不过是一块青石,五尺见方,平坦如镜,石畔生了一株极大的松树,树冠伸展如盖。住持乃李白忘年故交,招待他们饮茶,寺中恰有法事,梵音入耳,杨青月无可无不可,柳惊涛放下茶盏说:“不知可否随喜?”
住持颔首回答:“当为檀越一询。”
“舍妹弃世,家母便信了佛,若能有此机缘,也好让她略有宽怀。”柳惊涛躬身答谢,又说,“柳某不过一介武夫,并不知佛事该如何应对铺陈,这里先请方丈见谅。”
“善哉,”住持温和笑道,“能为亲人发此一念,已是檀越功德,纠于应对铺陈,反而着相了。”
杨青月在侧,不由微微一笑,点头叹道:“这便是您的高明之处——难怪青莲先生独与您交好。”
住持也微微一笑,亲自提壶斟茶,随后手指结印,轻轻在他眉间一指,语音温和。
“儒释道法理,度我度他,皆从此始。”
柳惊涛听来,觉得像是机锋,杨青月略一思索,扪心轻声应对:“天地人造化,修身修缘,尽在彼间。”
“悟便是了,何求甚了。”住持点头轻叹,“天地造化,众生百般样貌,老和尚亦不能尽数窥破,随缘而已。”
“您说的是。”杨青月轻轻回答。
恰做法事的主人家前来,住持去往照应。佛前香炉中燃着松柏,香气清芬,一时钟磬齐鸣。柳惊涛向那火光静静凝视,也轻轻叹了口气。
“看久了伤眼睛。”杨青月轻轻拉着他的衣袖一拖。柳惊涛回身对他一笑。
“没事。”他又叹了口气,说给他听,“不过想到佛修来世,此生多么苦痛绝望,才会希求来世……”
杨青月默默抬眼看他,柳惊涛微微一笑。
“我并不作此想,你放心。……把你带得疑惑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我本来也有很多疑惑。”杨青月也微微一笑,“不得全解,不能不解,不求可解……”
“打住,”柳惊涛轻轻笑起来,“哪天你拔地飞升,我只好引弓射月,不要给我这么难的题目。”
杨青月又看了他一眼,柳惊涛只好笑道:“我都已经放下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能放下的是事理,放不下的是情理。”杨青月慢慢说,自己叹口气,“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入海不复回,可恨就在不复回三字。”
“别痴了,”柳惊涛轻轻笑说,“机缘奇妙,焉知非我之福?”
杨青月只浅浅一抿唇。柳惊涛探手在他肋间一按,杨青月怕痒,一面按住他的手,一面笑着往后一缩,还是自小他逗他开心的行径。
“大哥!”
“好了,”柳惊涛掌不住也笑了,“别想那些,都是我不对。”
“我可不觉得。”杨青月微笑回答。
连日多雨,山间少人行走,石阶上青苔漫生。山寺林间杜鹃往来啼鸣,杨青月凝神听着,不留神手下研过了,墨积了一砚池。他低头看看案上拿来试笔的浣花小笺,略一思索,落笔写了杜少陵的新诗:“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我意独怜才。”
刚写到这里,笔锋突然顿住了。杨青月甫一抬头,柳惊涛正在庭院里与住持对弈,客居山寺,没有往来应酬,衣衫简朴,神情自若,眉宇间淡而悠远。杨青月微微敛眉,垂首自己端详一会儿,提笔再写,写满一页便撇过旁边,又写了一页。
风携云过,一时落下雨点,雨痕皆有铜钱大小,落得又快又密,树叶被打得簌簌有声,连成一片。外面两人住了棋局,把棋盘棋盂挪到廊檐之下,柳惊涛随意擦着面颊上的雨水,走到窗前,客居在外,人前不称呼乳名,只看了他一眼,又调转眼波去看他面前的笺纸,笑问:“写了什么?——给我看看。”
杨青月回过神来,一笑不答,转手便把写满的两页向身侧香炉里一撂。柳惊涛眼尖,一眼早已看全了,伸手按住他面前的半张字纸,看着纸上反复写来的“世人皆欲杀,我意独怜才”,低声便一笑。
“……”
他终究不曾说什么,无声微微笑了,援笔就在余下半张纸上写了一句“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他自小学来的长孙家兰亭笔意,腴丽飘然,此时大约写得急了,略显潦草,一字比一字更大,写到“征”字,最后一笔已斜飞出去,墨迹纵横淋漓。随后他把笔一放,伸手握住了杨青月的手指。
雨落纵横,天地间只余下白茫茫的水幕,他们两个隔窗相对,终于谁都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