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充满了个人私设,和完全不符合历史年代的诗,太过意识流而七颠八倒,一如我熬到现在的心情。我早答应写出来供我妹子娱乐,直到今天才突然灵光一闪,写完就写完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接着我终于可以去写柳杨了,只要我在策划之前把文结了,策划和文案搞的都是些啥,我就都可以装不知道了,就这么简单。
策划你好,策划再见。
以上为自注。放我睡觉去,古来圣贤皆寂寞,但愿长睡不愿醒。
1.
迟驻曾经向顾锋问过一句话。
“锋哥。”
传说轻而清者上升为天,重而浊者下降为地。他腔子里有一团混沌扑扑地跳着,在等那一刻的斧劈刀斫,电光石火。
“我喜欢你怎么样?”
他刚从坊间姐姐妹妹地诓了一趟吃食回来,顺路斗了几场小殴,收服了几个小弟,叼着根草棍,长发滚乱成团,阴影掩住眉眼,咧嘴笑起来,满脸都写着惫懒,若被亲爹见到,必须骂两句,勒令去整理仪容的那种。
顾锋自书卷间瞥了他一眼,十分受不了地心想这小子居然还如此自恋,要不要打他一顿。
“敬谢不敏,你托福不长在我的审美上。”
于是快要搏出喉咙的混沌降回原处,头顶上盘旋不属的神思也归了位。耳边风声呼啸,嘴里残余山楂外糖衣的味道,甜过了劲,隐隐一线酸苦,延伸而下,方才吃太多了,噎在胸骨之下,饱得万念俱灰。
“所以锋哥,快把隔壁小娘子送的结子给我~”
迟驻留下个十分讨打的尾音,拿起顾锋的扇子,撒腿就跑。顾锋果然大怒。
“迟莫辞!与我滚将回来!”
2.
可我是。
3.
他对这件事情的认知,日复一日地深刻。
他性情跳脱,志趣舒展,更兼生得好,性子也好,景城东临沧海,九河下梢,人来人往,哪怕樵子渔夫,贩夫走卒,他都能谈得来。若谈得投机,身上没钱,解了短剑换酒,只为听个故事,也是有的。驿马常捎来给迟小郎君的礼,微薄而有趣,都是他结识的行路人。
酒好喝。故事好听。练剑有趣。偷懒好玩。挨罚也别有一番趣味。
年纪越大,有趣的事情越多。因为走了更远的路,见了更多的人。
逛逛长安城。长安城的小姐姐唱歌好听。新诗既出,洛阳纸贵,听到开心处,当浮一大白。
诚然世上的事情并不是都有趣,但有些事情当真是真无奈。
比如他是个断袖,顾锋不是。
迟驻不知道多少次在醒来的深夜里,在微曦的曙光里,在不知怎么就沉静下来的时候,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带着永恒的笑意,轻轻说一声顾锋。
不用那名字的主人说,他也觉得自己可能有病。病在膏肓,决不可为,药不能达,是谓心。
顾锋不知道。他不会让他知道。
4.
顾锋心里的故乡,是从千顷东海,十里枣花,九曲清河,八方行旅,七月流火,六艺书礼,五十弦翻,四声杜鹃,三十二年尘与土中,一点一点拼凑起来的。每一件里都有个迟驻。
迟驻生得好,性子也好,坏起来也实在是坏,能把半个景城的娘子气得梨花带雨,转头又能把另外半边逗得花枝乱颤。这艺能到了长安亦不能改,其时他正在他身边,把一只修长的手掌拦在眉上,抬头望着天空。如此明媚的阳光,云大朵大朵地随风移动,拖出丝丝络络的余音,淡灰的云影岩岩地落在曲江粼粼的波光里。
花萼楼外天青烟雨,日边红杏柳丝芽黄。太液池上一蓑涟漪,小棹牵载满城未浓的春色,五陵少年银鞍白马,手挽紫丝,追逐游春仕女的红裙素帷,遍地锦障金钏,玉钗珠饰,那一股奇异的香尘缭绕,经久不散。漆箸敲着酒案,应和楼头唱响的新诗,唱的是“御沟大道多奇赏,侠客妖容递来往。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
他们都不过双十,一生正在面前展开,像阳光下浩然白亮一片水面,看着灿烂。
究竟什么是一生,是不是在地图上信手一划到尾,是不是把日晷随便一拨一轮,就到达了。
5.
迟驻一直觉得顾家的家训过于迂腐。当然这话打死也不能说出来,毕竟顾家伯父母一直视他如亲子,而他始终未改得寸进尺的心思,想当一当顾家的半子,必须在泰山泰水跟前刷个印象分。
少时听讲《春秋》,恰恰讲到赵氏孤儿,说起“一死一生,我当其易,君当其难”,顾锋听罢就低沉了半日。顾锋内敛,心思百转千回,是个容易为情义所困的。顾家的家训简直就是不能让他快意恩仇地活着。
迟驻寻思,世上哪儿有那么多畏惧和不惧,俗话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说文艺点,问心无愧便是。
5.
问心无愧是个好词,想用得看命。
6.
在最初的时候,迟驻偶尔会在噩梦里看到顾伯母的样子。
他生母去得早,顾伯母便是他心中对母亲所有的想象。顾伯母出身仕宦之家,又是五品夫人,格调高雅,不爱装饰,喜欢香花。迟驻哪怕是出门打架,都记得给她带几支花回来,初春是梨花,初夏是栀子。他更小的时候,看街头卖的柳球有趣——一支嫩柳,牙齿咬住一头,用力向下一捋,鹅黄嫩绿的新叶与柔荑就攒成一个球——也倾尽囊奁买了回来。后来他才知道那柳球着实不值那些钱,顾伯母却把它插在发间戴了好些日子。迟驻后来读书,看到“乱头粗服,不掩国色”,眼前就浮现出顾伯母的面影来。
她无声无息地死在丈夫被杀的第二天,据说女牢头发现的时候,血都流干了。
迟驻抬起手,又放下了。那是什么样的血,和死在他面前的人有什么区别。他小时候为了好玩,拉着顾锋踢飞了路边的小花狸,顾伯母唯一一次动了板子,顾伯父拦在前面求情,说一只狸子值得什么,不要苛责孩子,好好教导就是了。顾伯母叫着丈夫的名号,一字一顿地说:
顾景城,惯子如杀子,你与我一边去。
迟驻只记得那伤痕痛且暖,像母亲落下的眼泪。
他在心里磕下头去,唤了一声阿娘。
您若见到今天的我,又会说什么,恐怕您已认不出我,正如我已认不出自己。
7.
顾锋前脚被差遣到李泌那里借书,后脚跟来了抄家的钧令。李泌只喝了一声:“站住!”
你父亲为何特意令你来此,你是真不知道么?
长安城过于明媚的阳光像是倾盆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照准他的头顶浇下来,顾锋便在那一刻肺腑洞彻,如冰如雪。
那次李相当众笑道:诸君且看仗马,但一嘶鸣,便要被拉走,三品草料也便失去了。父亲恰也在场,亦一笑回答:《古今人物通考》有云,午时一刻为鹿,午时二刻为马,此时方鹿,尚未到马。
他不是不知晓李相势大,太子危如累卵,然而他并不以此惜身顾命,只在灭门倾覆的时候,为儿子寻到庇护之处,算是弃身锋刃不怀性命的耿介孤直中唯一的一点私心。
他毕竟还是一个父亲。
8.
从此便没有顾怀刃了。这阁里的人,无不是无名无姓,无父无家。
9.
月泉淮有次心血来潮,宴乐间偶尔令迟驻舞剑取乐。迟驻那时刚从牢狱里出来,左手剑还没到家,且歌且舞,正是一曲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少年嗓音清朗,挺拔颀秀,唱着建安风骨,便透出一种奇异的动人。月泉淮一面饮酒,一面微微一笑。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等迟驻唱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之时,座中诸人不觉皆眼中有泪。
它的家去到哪里了,谁知道。焉知不是哪只鹰隼,看中了它好玩,想收做义子,只信手一掀,就倾覆了。
月泉淮却饮尽杯中酒,笑着说了一声。
“可以,学会邀宠了。”
但那并不是唱给你听的。
10.
那时顾锋刚是厌夜,随李泌去高力士宅邸赴会,见府上物什尽皆御赐。桌上一碟荔枝,色微变而香犹在。
“那也是大家赐出,”高力士不甚在意,“老奴不爱此味,取个香气罢了。”
李泌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先东宫冼马顾景城的儿子。”
“京城走的五品,比天上飞的鸽子还多,”高力士也不甚在意,“见了面,兴许认得。”
归途中李泌回顾他神色,只笑了一笑。
我知你在想什么,他说。以天下之物,奉天下之主,你大约觉得不应该,然他一身而兼君父,你我皆为臣子,只可谏议,也唯有尽心罢了。
姬别情说得更加不客气。
你这副样子,只好自寻烦恼。若无处可去,便随遇而安,不听不看不想不知道。
厌夜只看着他,吴钩台的台首竟被他看得微微叹息一声。
曾经有个人,眼神同你一样。他说,你若实在待不下去,舆图上指个地方,想去便去吧。
顾锋想说话,最终什么也没说。
你若言出必行,又为何每次不想真的出手罚人,都推给李大夫施恩呢。吴钩台背后是你,李大夫背后却是天子,台首啊。
11.
某一年吧,忘记哪一年。元宵节俩人出去玩。上元不宵禁,东风夜放,千花吹落如雨。迟驻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三钻四钻就没了影。满街烟花灯影,顾锋边吃边逛,随便伸出手去那么一掀。
“锋哥,你怎么知道这个是我?”迟驻在面具下向他笑,见牙不见眼的。
“……你换张脸我也认识你。”大过年的,烧成灰这种事太不吉利。
12.
冥冥中究竟有没有一只手,拨动乾坤,搅弄风雨。或者天意也不会垂怜帝王将相,前一日他还跑死驿马,为心爱的女人传送荔枝,后一日就能在佛堂之前,梨花树下,把她付与白练。
但谁去垂怜那些人呢,那些新婚的,垂老的,无家的告别,那些抛洒的眼泪与热血,那些永不再见的夫妻,儿女,父母,那些掩埋在废墟中的白骨。在这乱世中,生与死只是一瞬间的一瞬,个人的辗转不过微尘中的微尘。
厌夜已许久不再刻石子。他已过了矫情的年纪。他只是看着故乡,那满目疮痍的故乡,连谙熟于心的诗都不再去想了。
白骨曝于野,千里无鸡鸣。生人百遗一。
13.
迟驻偶然遇到一个酒肆,便进去饮一杯酒。
夜深了,蟋蟀在草里低低地叫着,月光寂凉。什么样的人会在这深夜踏入未关的酒肆,如飞虫扑向遥远的昏黄灯火。大约是再也没有属于他的一盏灯,等着他抖落满身尘土,放下陈旧行囊,再也没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安放他的整个人,整颗心,让他像乌鹊一样惊起又落下,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说一句我回来了。
日复一日的重复,少年时的故事再也没有人知道,正如少年时的歌与剑早忘却了。
传说有位诗人,他是被贬谪的仙人,他追寻黄河江海,访遍名山大川,高朋满座,千金去来,但他仍觉得寂寞。最后他揽月而去,骑鲸羽化,所以在这壶酒里,睡着一个超脱俗世,乘风而去的梦。
传说有位君主,此生不幸,误入宫闱。若他只是个词客,于国于己,都是好事。他前半生花月春风,歌尽金缕,后半生去国辞庙,朝不保夕,唯向春花秋月寻觅往日,在醉乡里寻求安宁。他的这壶酒,睡着一个回归故国,重来往昔的梦。
传说有位美人,随着她的将军征战天下,看着他英雄盖世,看着他衣锦还乡,也看着他四面楚歌。她想抚慰她的将军,令他片刻忘却世间的烦扰忧痛,所以她拔剑而歌,自刎而死,青血化草,花朵殷红烂漫,结出的果里藏着麻痹人心的毒,饮下去,就能忘却疼痛,看不见眼前,只余缥缈的欢悦。
但他们尽皆不见了,消融在断裂的骨节里。只留下他自己,在深夜对着酒肆昏黄的灯火。
14.
再见了。也许真的再也不见了。
15.
漫天的大雨。风雨里互相扶持的手臂也许是真的,岁月仿佛倒转,他们都还是少年。原来真有摘花折叶即可伤人,连漫天的雨都成了利刃。迟驻的脚步顿了一顿。他看见顾锋的嘴唇开合,他看见那是一句:杀了我。
怕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尽数淹没在大雨里。
……杀了我。
说来可笑,迟驻那一瞬间想到的居然是读过的两句诗。一只大雁绝望地守着它受了伤的伴侣。
我想背着你飞,猎人把我的翅膀剪掉了。我想衔着你跑,猎人把我的喙捆住了。这种时候它在意的都不是自己被捕捉的痛苦。
一筹莫展,万念俱灰,无可奈何。
于是他想起了小时候看的话本子,少年恋慕少女,两个人明明就同生共死,一个不在了,另一个也不能活,为什么天天吵架,虽然话本子没完,却是肉眼可见的悲剧。这时候他懂了,因为根本就性格不合,或许多么深的情谊也弥缝不了裂痕,没办法的。大厦倾覆的时候,梁间一对紫燕,绝不会活下来。而少年的幻梦多么可笑,他居然想把少年时代留住。
16.
他方才转过身去,脚下不曾踉跄,一口黯红的血就溅在了树下,幽燕地土色苍黄,像淡淡一抹叶影。
满树的梨花谢了,落在地上,像是薄薄一场微香的雪。往日开得好,清寒莹骨,雪样的肝胆。
四围大雨。泼天的雨声像喧嚣的海潮。将死之人冰凉的血浸透了玄色大氅,沉沉地压在手掌上。
长眉舒展开了。素日他刻薄冷漠,血屠的声名,可止小儿夜啼,无人在意他样貌蚩妍,然而若是在尘封的记忆里偶尔笑起来,不知有多么爽烈飞扬。
“……死去不必留骨,豺狗拖肠分食,也算一身之幸。”
很多年前,他们都还是少年。在幽州台的夕阳残照里立马远望,遥想许身报国的先贤。少年的眉宇清刻,春风吹着海棠花谢,乱雪般拂了他们满头满身。
他说,锋哥,日后边塞建勋,打马长安,纵死而留骨香,不亦快哉。
17.
他慢慢弯身下去,近乎失态地把面孔埋进手掌里,第一次容许自己不出声地哭出来。
我是真的,再也没有办法了。
这万古如长夜的天,百岁之后归于其室的地,这划破云层的霹雳,席卷呼啸的风声。漫天的大雨。
天大的委屈,天大的难处,他也能嚼碎了,一口一口地咽下去。就是把他一整个摔碎了,他也能把自己一片一片地拼起来。
然而后来呢。
多么可笑,在这种时候他依然记得那两句诗。
一只大雁守着他受伤的伴侣,然而他还活着。这一生如此短暂,而又如此漫长。
春天已经过去了。春天不会再到来了。
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垒垒春草绿。
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冥冥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
——白居易•寒食野望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