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划你好,策划再见。
叛乱甫定,史贼授首,适逢端午佳节,河上大赛龙舟,长安民众几乎倾城而出。尽管战乱的萧条尚未完全过去,那一种俗世间的繁华喧嚣,依稀还看得到这强大帝国最鼎盛时期的辉煌荣光。父子两个恰赶上这盛会。看罢龙舟,天色尚未暗下来,灞河岸边多植柳树,飘拂的长枝条依依照水,过了灞桥再行不远便是曲江池。杨青月比父亲略逊马首,杨尹安突地带住马,等他赶上来。
“现在没有杏花了。”他温声说,“再早一个月,正是杏花飘雪小桃红……当年上官昭容在此即席赋诗,端丽辞绝。”
他探花出身,年少时出入长安,时至今日沿街行走,仍有老人认得出“小杨探花”,在两个儿子面前却极持重,并不多说当年见闻。是以他主动说起上官婉儿往事,杨青月果然听住了,遥望曲江池周围的杏树林,露出了神往之色。杨尹安笑了笑。
“可惜了上官昭容。抛开政见不谈,是个好人。”
他有谈兴,杨青月自然是奉陪的,想了想说:“阿爹,……幸好阿娘不在这里。”
“……取我板子来。”杨尹安假意把脸一板。
“阿爹,”杨青月赶快告饶,“幸好阿娘不在这里的。”
“心里有了你阿娘那样的娘子,眼里哪还看得见别人。”杨尹安叹口气说。
父子笑了一会儿,恰看到有小童摘了青杏,装在竹编小篓里,与麦芽熬成的糖稀一起出卖。杨尹安便问:“你要吃杏子吗?”
杨青月摇摇头。杨尹安又想起什么,笑说:“你阿娘怀你的时候,就要吃青杏……我下值回家路上便给你俩买一小篓,只是看都觉得牙齿酸软了,她吃得津津有味。我还说,让她把杏核全种下去,看能不能在咱家庭院里种出一片杏林来,到时候我也在里面设个讲坛。”
“这个好,这个适合阿爹。”杨青月笑道,又问,“后来呢,阿爹?”
“后来上官昭容赐死,一代风流词宗,就此烟消云散。”杨尹安摇头叹息了一声,“走吧,要宵禁了。”
一月过去,杨尹安见儿子渐渐习惯了校书郎的职务,便起意回长歌门去。弘文馆校书不过九品,奈何朝中多是杨尹安旧交,父子在长安月余,竟没几天在家安宁度过。布政坊的老宅里有一棵很大的玉兰树,半边树身焦黑,可是枝叶繁盛,高大伸展,繁花都落尽了,浓绿成荫。杨青月在树下站住,抬头看看枝叶间露出的天空。杨尹安轻声说:“……你当年是在这里受的伤。”
“……”杨青月看看他又看看树,半晌才说,“真不记得了……完全没有印象了。”
杨尹安如对待故友一般,拍了拍树身,轻声笑道:“你这老家伙,别来无恙?……这是当年你看着他长大的那个小阿问,你可还记得他?”
杨青月也伸出手,轻轻触到焦黑的树身。杨尹安看着他。
“现在你好了,有些话说给你听也不要紧……当年若是你和你阿娘出了事,我也就不活着了。”
“阿爹。”
他素来对杨逸飞比杨青月要严格一些,但并没什么严父的款,对出声的杨青月摆摆手,笑了笑。
“都过去了,我不过随口感慨。”
杨青月静静望着父亲,杨尹安也向他看了一会儿。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想的是求大道以弭兵,凌万物而超脱。而今年纪大了,这愿望看看竟没有实现,我把它移交给你吧,阿问。”
杨青月默默点了点头,半晌回答:“我记下了,阿爹。”
“天家无情。”杨尹安又说,“我与先帝也算得上是相识于微末,长歌门照样被视作心腹之患,如今掉头想想,你的伤只怕他也脱不了干系。什么进士,制科,不要点灯熬油地考试去。连这校书郎,你高兴做便做几天,若不高兴了,只管辞官回家去,别受那些堂官的闲气。”
“阿爹,”杨青月到此终于被父亲逗笑了,“我记下了。——想给我气受,也得打得过我才行。”